现在想说佩索阿的诗。
标题可能与他无关。
【资料图】
这句话出现在影响很大的《杜尚访谈录》。访谈者问艺术家马塞尔·杜尚,某人说了您一句话,您最好的作品是您度过的时光,您怎么看?杜尚很兴奋,连说了两个“好极了”。他本来就是一个随心任情的人,没有太多计划,不带任何负担,所以活得实在,活得幸福。
这句话,或者是这样的生活,让我想起佩索阿,他度过的时光在他的诗中闪闪发亮。如果有人说,他最好的作品也是他度过的时光,他会赞同?
说法语的杜尚比说葡萄牙语的佩索阿大一岁,两人大概率没见过面。可是他们对生活的哲学认知,有不少相似点。
20世纪快结束时,我得到了一本韩少功翻译的《惶然录》,其中一些散文,如果用诗歌分行方式排列,很有意思。比如《我是无》,摘出几句重新排列,是下面这样:
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
城镇的荒郊,某本不曾动笔的
著作的冗长序言。
我是无,是无。我不知道
如何去感受,或者思考,或者爱。
我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,
然后被取消;
我正在一脚踩空,
毫无方向地空空跌落,
通过无限之域而落入无限。
这里只将韩少功翻译的散文分行排列,没有加以完善。如果要译成诗歌,译者当然要完善一些节奏、韵脚、语感。但现在这些文字,也读出诗的质感来了。这里说的质感,是文字的及物和逼真和厚实,是文字后面还藏着文字,是文字大于被描述者的那种感觉,必须细心,慢慢体会。这些文字写得洒脱,要是当散文读你会觉得累,当诗歌来读,还算好一些。
读了《惶然录》,我以为佩索阿是具有诗歌质感的散文家。过了许多年,在网络上读到他近百首诗,我会不会把他当成有散文质感的诗人?这里先不解释“散文质感”这个词,你感兴趣的话,可以自行领会。
前面说我在网络上读他近百首诗,这不算多,但也只能这样。某日我匆忙走进书店再匆忙走出,买了一本佩索阿的中文译诗,然后在公交车上读了几首,就把新买的书有意遗忘在公交车上,留给需要的人。只能这样了,那位译者用翻译雪莱的句式和词语翻译的佩索阿,不如网络上翻译的佩索阿,往往有几种译本,对照着读挺好。
读一首佩索阿的诗。他有一首短诗,首行的前一半,即诗的标题:
停下来的是死亡,是我们的死亡
如果它为我们消停。那丛灌木
正在枯萎,带走了我
一部分的生活。
一部分的我,留在我看见的事物中。
我随它们的移动而移动。
甚至记忆也难以分清
我的所见和我的所是。
这首诗不是写死亡的,只有停下来的是死亡,但诗人不会停下来。也不是写他曾度过的时光,那些消停下来的灌木丛,缓缓枯萎的,只是一部分记忆,一部分自己。那么,诗人是在写随后到来的时光吗?他决不会停下来,他看见不间断的事物,事物移动了,他也会移动,如此度过随后的时光。
难道佩索阿知道,自己还没有度过的时光里,每一天都将遇到精彩,而不是往日时光的复制粘贴?
人们都知道佩索阿写得多,还不是一般的多。他因肝病去世时四十七岁,已经出版和整理出来的不算,没有整理的文稿就有两万五千多页。大致估算,他每年都增加一千多页有待修改的手稿。即便是独身一人生活的他,即便是为了写作空闲而当个小职员的他,又怎能有这么多的灵感?
在佩索阿看来,每一天世界上都发生一些事情,它们都被谈论,然后又被遗忘。它们以同样神秘的方式出现和消失,这就是无法被解释的事物注定会被遗忘的规律。于是诗人要警觉,不停地注意身边的有形世界,看它们是往常一样阳光灿烂,还是化成了阴影下的怪物。
这件事情,对大多数人甚至大多数知识分子无所谓,但在那个世纪初的欧洲,有人真的关心这些事情,比如本雅明,比如黑塞,比如佩索阿。他们的理性十分强大,却注重感觉写作,看到有形世界变好变坏,首先是情绪上的喜悦或惶然。不能不说的是,那个世纪前几十年,从未有过的深层危机接踵而来。
诗人佩索阿像画家梵·高,活着时名气不足,或者说在那晦暗的时候,出版和发表作品很难,但他需要描述自己的感觉,也需要描述自己的形象给别人看。
有一次,佩索阿用他的一个异名发表评论,说他具有古希腊诗人内在的心灵,拥有来自智力、感情和身体感觉的所有力量,“佩索阿是个比较纯粹的知识分子。他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对感觉和情绪的理智分析方面。他的分析可以达到完美的地步,使我们几乎屏住呼吸。”
实际上,佩索阿是比较纯粹的知识分子,但他的力量主要集中在感觉和情绪,而不是理智分析。他在一首诗里,写到他的审美方式:
我是一个牧羊人。
思想是我的羊群,
我的羊群也是各种感觉。
我思想,用眼睛用耳朵,
用手用脚,
也用鼻子和嘴巴。
思想一朵花是观赏它嗅闻它,
剥食一枚果实是了解它的内核。
因此,在一个温暖的日子,
我却感到悲伤,只因我享有的太多,
我四臂伸张躺在草地上,
紧闭炽热的双眼。
我感觉我整个身体都躺在现实之上,
我洞悉了真理,我幸福无比。
我们见过的诗人都与佩索阿不同。他要的是观看与感觉,排除了思想介入。“我观看的时候事物存在,我思想的时候只有我存在。”在这句话之前,他说,“不是用思想,而是用眼睛。可见的事物存在于被观看中,为眼睛而存在的事物不必为思想而存在。”这样一来,世界回到了原点,树叶只是树叶,河流只是河流,星辰也只是星辰(康德从群星中看到了人类应当保持敬畏之心的道德准则,而佩索阿只看到了星星本身)。诗人的过度抒情以及过于华丽的辞藻与修辞方式,都被佩索阿排斥了。
“真正的聪明人,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,无须同任何人说话,无须了解任何阅读的方法,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种感官,还有一颗灵魂里纯真的悲哀。”佩索阿如是说。
比如写故乡的河流,他看到的只是故乡的河流。在他的一首诗里,欧洲著名的塔古斯河,比不上一条没有命名的小河:“塔古斯河美过那条流经我村庄的小河/但塔古斯河不比流过我村庄的小河更美/因为塔古斯河不曾流过我的村庄。”
佩索阿写道:很少有人知道我村庄河流的名字,以及它从哪里来,流到哪里去。因此,它属于少数人,它更自由,更阔大——“我村庄的河流不会让你想起任何事情。/当你站在它的岸边,你只是站在它的岸边。”
佩索阿站在这个世界的岸边,也只是站在这个世界的岸边,这就够了。
可是,我还没有回答前面的问题:他留下几万页文稿,别人整理出来的诗歌有十一卷之多,他怎能有这么多的灵感?
原来他用了无数个异名写作。
这异名与作家们的笔名不同,无数异名后面是一个个有形象、有个性、有行为、有身世的人物,能发出各不相同的写作声音。佩索阿变换了无数身份看这有形世界,这世界当然不是往日时光的复制粘贴,而是每一天都精彩。
所以说,佩索阿已经度过的和将要度过的时光,都是他最好的作品。
如果你是诗人,应该得到启示。
特邀编辑:董学仁
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